很多年后,有一小部分人爱上了香菜,我就是其中之一。芫荽往事,是那些寄存在风里的故乡的日子。
芫
荽
往
事
文/黄文军
刊于2024年11月14日《文学报》
芫荽,就是大名鼎鼎的香菜。然而,在我童年时,我们家乡人却喊它“臭菜”。为什么呢?大家都觉得它太臭了。尤其是我,总觉得它和臭屁虫(学名麻皮蝽)一个味儿,莫说吃了,闻一下都会作呕。是我的鼻子出问题了?还真不是。科学实验证实:香菜的香味,臭屁虫的臭味,都是因为同一种化学物质——反式-2-癸烯醛。我的鼻子分明是大大的灵!
香菜能够出现在我们家乡,完全是一个意外。不对,也不能说是意外。更确切地说,是一个由阴谋引发的意外!
故事还要从我的好朋友树子说起。
树子家住沙鸥村,与我们白鹭村隔了两座桥,我常去他家玩。他们村有一大户人家,特有钱有势,但是做出来的事,却特叫人瞧不起。
有一年,王五家的一只冬瓜越长越大,终于越过了墒沟(两块地之间凹下去的小沟),长到了他家的菜地里。你猜他家怎么做?既不是把瓜推回王五家的地里,也不是把瓜摘下来整个儿抱走,而是把瓜一切为二,就抱走了越过“三八线”的那一半。等王五上夜班回来,去菜地里一瞧,那剩下的半个瓜早就烂了。
也是那一年,李四家的鸡“没长眼睛”,溜进了他家的菜地,吃掉了一小片鸡毛菜。李四娘子知道后,马上挑了两大提篮上好的鸡毛菜,给他家送回去,赔礼道歉,还让李四赶紧买了一包种子,撒在那片地上。而他家,早就把那几只刚会下蛋的小母鸡给宰了吃了,还把湿漉漉的鸡毛退给了李四娘子,最后还补了一句话:“鸡吃我的菜,我吃你的鸡,你给我鸡毛菜,我给你鸡毛,咱们谁也不欠谁的!”
可除了生闷气,王五和李四娘子又能做什么呢?毕竟,他们家是惹不起也躲不开的。
第二年春天,我听说了这些事后,还和树子去打抱不平了。我们捉了好多菜粉蝶,放到了他家的院子里。我们希望它们能在那里安家,然后生出好多菜青虫宝宝,把他家的水果吃个精光。只可惜,菜粉蝶只爱十字花科的植物,它们很快就飞回油菜花田里去了。
他家最爱欺负的是张三家。春天,张三家的竹笋冒尖了,他们摸黑去挖;夏天,张三家的毛豆绽(我们家把豆子饱满了叫做绽)了,他们起早去拔;秋天,张三家的橘子刚刚泛红,他们就趁张三去地里时,偷偷去摘了;冬天……
张三家非常勤劳,是沙鸥村第一个种蔬菜卖的。那年冬天,他们翻了整整一亩的土地,还劈了竹条,买了塑料薄膜,搭了些简易的暖棚,准备种芹菜。你猜他家做了什么?趁张三不备,偷偷地把芹菜的种子,全给换成了香菜的种子。为了实施这个阴谋,他们还特意去了趟县城的种子店——百鸟镇上的种肥店里根本不卖香菜种子。
张三浑然不知,照常播种,浇水,施肥;天冷,就把薄膜盖严实;暖和的正午,就把薄膜掀开一条透气缝……每天悉心地照料着。期间,他也不是没怀疑过:怎么今年的芹菜气味那么冲呢?难不成是新品种?唉,这么朴实的人,怎么会往阴谋论去想呢?
【清】顾洛 蔬果图
春天来了,那一亩菜已然长成了一片果冻绿的海,美则美矣,就是臭极了,任谁路过,都要捏住口鼻。张三终于确信,那不是芹菜,而是香菜了,他有些欲哭无泪:我种的明明是芹菜,怎么长出了“臭菜”?这么多的“臭菜”,叫我卖给谁好?那一天,张三真想扛着锄头,把那些香菜全给除了,然后踩个稀巴烂!还好被乡亲们拦住了。“能卖一点是一点,总比除了强!”“是啊,除了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张三这才作罢。
真没想到,没过几天,转机就来了。
那天,沙鸥村很罕见地来了一辆崭新的大卡车。所有人听到“嘟嘟嘟”的喇叭声后,都跑去看热闹。我正好在树子家玩,也跟着去了。人们有的在车前引路,有的追着车跑,有两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,使劲凑过去闻尾气,还说是香的!最后,我们一齐为驾驶员加油——那时候,农村的路是很窄的,人们在修路时,压根就没有想过会有大卡车开过来。司机出了好一身冷汗,大卡车才有惊无险地穿越了挨得很近的几排民居,来到了开阔地。看到张三家的香菜地时,驾驶员突然停车,走了下来,感叹道:“真想不到,这里竟然有这么多、这么好的香菜,谁种的?”“张三,是张三!”乡亲们赶紧去把张三喊来。
那一天,张三高兴坏了,哭得像个小孩似的,鼻涕都拖得老长老长。因为,他种的香菜,那个驾驶员全要了,价格还是芹菜的好几倍——那个司机是给饭店做采购的。
大户人家那个气,脸气得比香菜还绿。
我和树子也很高兴,还把这件事写进了作文里。老师也夸奖了我们:终于不写“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”和“帮老奶奶过马路”了,有新意!
当然,我们并没有高兴多久。有多嘴多舌的人把我俩写的作文告诉了那户大户人家。他们就冲到我家来骂街。母亲拿出一篮新攒的鸡蛋,才止住了越来越难听的骂声。
也许你会质疑:张三老种蔬菜了,为什么没有发现种子被人调包了呢?因为香菜和芹菜(学名旱芹)都是伞形科的,是关系很近的亲戚,所以,它们的种子是很像的,不容易分辨。它们的幼苗也颇相似,都是羽状复叶,而且小叶都是边缘有小锯齿的卵圆形。但是长着长着,差别就大了。芹菜的锯齿越来越深,香菜的叶子呢,简直碎成了一条条细线。花(严格来说,是花序)就更不像了,芹菜的花,是一顶很完整的小伞,香菜的花……勉强算是一把有窟窿眼的小破伞吧。不过,这“小破伞”白中带紫,看着还是挺秀气的。
齐白石《广豳风图》 蛐蛐咸蛋芫荽
见张三发了财,那年冬天,百鸟镇有好多人家开始种香菜了,但自己是一碰不碰的,他们仍觉得,它很臭,还觉得吃它的人,都是怪人。直到很多年后,才有一小部分人爱上了香菜,我就是其中之一。当然喽,也是有个过程的。一开始,只敢吃几片烫熟的香菜叶;渐渐的,就能吃整根的生香菜了。有一回,批发市场香菜打折,我一下买了好几斤。摊主瞪大了眼睛,问:“买这么多干啥?你是二道贩子?”我哈哈大笑:“不是,我拿回去做清炒香菜吃!”清炒香菜,这么吃的人,想必是不多的。
新媒体编辑:何晶
配图:摄图网